泷草

人尽皆知我爱你

一位预言家的告解

*人之将死,难免话唠



一位预言家的告解


敬爱的勇者。今天是个好天气,天很高很蓝,阳光也不错,和你第一次见到我那个春天差不多。我记得你当时刚满了十六岁,脊背挺直,看得出骨骼还在发育,眼睛里有一个单纯无畏的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神采,生气勃勃地,就是在第一次造访的王都街头有点儿茫然。于是我走上前去。几十年了。如今你早在这座没趣味的石头下化作一把骨头,老朋友们也都随你而去,单剩下我一个。我的命硬得可笑,但近些日子来,也开始频频梦见往事,一件件都历历在目,醒转过来都快分不清梦和现实。所以我猜,我这最后一个预言多半也不会落空:不久之后,我就将要死去。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你……在你活着的时日尚且这样,事到如今,反倒好意思跑到你墓前来长篇大论、扰人清净,的确是仗着自己就快死了,而你即使有反对意见,也再不能教我听见。里恩,里恩.施瓦泽,你这勇者,王国的护盾,被巨硕之力垂青而又抛弃的人之子——我来此不是为了别的。我有三件需要向你告解之事。


第一件事。关于我隐瞒你的事。


平心而论,我瞒过你的事情可不少……毕竟预言家的职业习惯就是语焉不详,而你知道的又委实有限。比如我很早就认识你。你出生在王国边境的一个小镇,自小家庭殷实,无病无灾,遭遇过的最大危机不过是不知道怎么把闹别扭的妹妹给哄开心。这好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你十六岁那一天——午夜刚敲过十二点,你还没睡踏实,勇者的徽记就在你手上显现,黯淡了百余年的勇者之星爆发出夺目的光芒,像黑夜里凭空多出一颗太阳。那光亮你看见了,你的亲朋好友看见了,整个大陆也都看见了,知道这光景就像自古流传的传说中说的那样:转世的勇者终于觉醒,将再次驱散黑暗、铲除野心不死的魔王,他是救世的明星,无上的财富和荣耀要加身于他,作为他不朽功绩的嘉奖——


故事是故事,自然往好听了讲,当一个勇者有多累多麻烦,你在往后都亲身领教了。好在你是这样一个人,被世人称赞为纯洁、高尚的那些灵魂,都爱扎堆往你身边凑,什么王国首屈一指的骑士,精灵家族的叛逆,古老魔法师血脉的末裔——得说他们眼光不错,可你竟然没有学到半分,还让你的队伍里混进那样一个害群之马,是,我说的就是那个不正经的、游手好闲的、一看就满肚子坏水的盗贼,那个库洛.阿姆布拉斯特。这要是我,看见他就要把他轰得远远的,也省得后来给你招惹那么多事。你一辈子可以说挑不出其他大错,怎么就鬼迷了心窍,偏偏栽给了这个?


你们初次相识的情景真是一出闹剧——我看见他裹在人流里若无其事向你靠近,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伸手就摸走了你的钱袋。要我说,他当时动作可不够谨慎,不像是技艺不精,更像是被你那种未经世故的模样所迷惑,下意识地掉以轻心。这已经堪称职业生涯的耻辱了,更别提还被你当场逮了个正着,而你,一个涉世未深的乡下小子,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担忧自己的盘缠少没少,而是抓着他锲而不舍地问到底有什么难处,非要行这盗窃之举——你可行行好吧!向来勇者都有些无谓的正义感,可从没有一个是傻成你这样的,围观的路人一律目瞪口呆,饶是我,当时也快跟他一样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了。


他从此缠上了你。你认认真真问他来历,他就自称来自魔物肆虐的异乡,哭诉自己流离失所,是一只亟待拯救的迷途羔羊,当真是不要脸至极……这种下三滥的演技,也只有你才会被蒙蔽。你的旅途本来算不上一帆风顺,既是冒险,难免遇到重重障碍,这时我就会像在王都一样,分开人流,来到你的面前……我告诉你在迷雾的海岛上能找着思乡的人鱼,脾气暴躁的矮人被囚于烈火的谷底,攀上圣地积雪的山巅,沿着彩虹阶梯一步步往上,可以叩醒在云层里沉睡了几个世纪的白鲸,让它载着你在整个大陆逡巡——我出现的次数不多,可一次次,每一次,都能清楚地察觉到他跟你越来越亲近。没错,你在星空下昏了头给他递第一个亲吻的时候,我恰巧也在场,就坐在不远处的树梢上。你素来机警,那时候倒光顾着心慌意乱了,完全没发现他看似被雷劈了,实则还有余裕冲我甩来一个眼神,恶狠狠地,大意是赶紧给我滚。


我当然不滚,他只好打发你走,爬上树来找我谈心。你知道他跟我天生犯冲,还跟你告过好几次状,说我是个藏头露尾的跟踪狂(挺会说,明明自己不过是个装腔作势的混账);结果这次一开口明显吃错了药,就跟所有发了恋爱癔症的傻瓜似的,郑重其事地问我对这事儿怎么看,你们今后又会怎样。于是我诚实地告诉他:我从不看好你们两个,他的存在只会给你带来痛苦,你们的相遇更打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真该看看他当时的表情,问是他自己要问,可现在他看起来恨不得直接把我摁进泥塘里,好把晦气话全给咽回肚子里去。但他当然没忘了我是谁——一直以来,我是怎么跟你们介绍自己的?我说我是这世界上最初也是最后一位先知,我代表的就是巨硕之力的意志,我说出口的话皆是无可动摇的预言,意即在未来一定会成为事实。


你只是傻……还有一些根深蒂固的理想主义。而他是彻底的顽固、傲慢、自以为是。他非逼着我把话说明白,不知道我今夜来此,就是为了告诉他我始终隐瞒于你的事:你和他之间,总得有一个人要去死。


所以当他在最终战场上突然倒戈,为魔王所寄宿,顷刻间重创于你们时,你一定曾感到不解——我明明告诉过你那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从哪儿的山洞里能挖出隐藏的宝箱,到下一个城镇裁缝铺的小女儿爱吃什么样的糖,我,预言家,理应是一位忠诚的、值得信赖的朋友,怎么关于这件最重要的事,居然一个字都不曾暗示?你身上沾了同伴们的血,在愤怒和悔恨里抖个不停,却还拄着刀不肯倒下,真正是一位勇者了,这使得你手上的徽记再次发起亮来,如同你十六岁时那样;但这次不止是你。他手上的徽记第一次显现出来,与你的震颤共鸣,那是个相当古怪的形状,散发着不详的光芒。假如你的徽记寓意驱散黑暗,那他的无疑是要吞噬光明——我后来告诉你,那是与生俱来的恶魔印记。他的力量成倍地高涨起来了,他毫发无损,而你遍体鳞伤,任谁看,这场胜负的结局都一目了然。


如果这个时候,他没有忽然握住你的手,将你的刀一把捅进自己胸口的话。


——我非得在你跟前重提这个,是不是有点儿没心没肺?我没敢告诉你,他在那一瞬间短暂回笼的神志,还要得益于我那晚给他加的保险。我早就做了我的选择,谢天谢地,他也挺痛快地做了他的。后来他的徽记为自己的血所净化,又与你的合二为一,让你轻轻松松地就收拾了一个苟延残喘的魔王,这就是整个大陆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了。可喜可贺,勇者的使命就此完成;有人受到世界祝福,当然就要有人承受诅咒,有失去,有牺牲,而与整个世界的福祉相比,这些都微不足道,甚至你本人也是这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你还抱着他的尸体无法动弹,我就出现在你面前,预备要告诉你这些好话。可你竟然拽着我的袍子,问我这是否就是结束,到底还有没有别的出路,你从前分明不乐意向我讨任何预言……一个勇者朝你落泪,这是我能想到最糟糕的噩梦了。


里恩……里恩.施瓦泽,你要当全世界的救世主,却还要我当你的,我还轻易地点了头——世界上哪来这样的好事?假如你还有半分清醒,就应当看出这作为陷阱都过于拙劣。你的同伴劝阻你许多次,你始终坚持说,你相信我——别说相信我,你最好巴不得你从来没认识过我。你毫无戒心地撞到我手心里,而我是个预言家,我甚至不能说我从未料想到这一天。


是以第二件事。关于我利用你的事。


我有备而来,当下就给你指了一条明路:越过火山,越过冰川,在无人涉足过的世界尽头,矗立着一座时间的神殿。你本身通过徽记与巨硕之力紧密相连,只要愿望足够恳切,就可以短暂地回溯时间、辗转过去,你既是勇者,或许真能创造一些小小奇迹。我大着胆子跟你保证,现状不会变得更糟了!至于短暂有多短暂?过去是哪段过去?奇迹又是何种概率?我故意不提,你也就真的不问,把这些都自动当成不可宣之于口的奥秘,毫不犹豫地就投身到时空的乱流里……而天真迟早要付出代价。


你睁开眼,就发现事情与自己预想的大相径庭。你可能猜测自己会回到那个染血的战场,或者王都喧闹的集市,再不济,也是你十六岁那个普天同庆的夜晚——总之不会是拿着木刀站在你家院子里,一抬头,发现练习的桩子看上去有你两倍高。你妹妹跳下回廊奶声奶气地喊哥哥,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发起了愣,只有我知道这情有可原:一般人绝不会有回到自己七岁时的体验。七岁的孩子能干什么?魔王一根手指就能捏死你。你寄希望于勇者的力量尚未失效,但努力了半天,手上的徽记也只是微微发烫,形状都不明显。假如你成年后的魔力是大海,那现在就连一条溪流都算不上——以你现在的力量,使用一个最简单的传送魔法已经是极限了。


你别无他法,只能碰碰运气——你记得他跟你提过的家乡名字,就这么直接传送了过去,指望着至少能跟他说上几句话,留下讯息作为预警。等到了地方,你才察觉自己以前可能上了他的当:这城市美丽富饶,丝毫看不出魔物侵袭过的痕迹;不如说,在这个时候,整个大陆本就没来得及笼罩在魔王的阴影里。你于是循着沿街的露天店铺,一路跟商人和居民打听他的名字……得亏你小时候生得雪白可爱,活脱脱一个小姑娘,又一脸忐忑不安,街坊领居都疑心是那个出名的混小子欺负了你,还有人自告奋勇,领着你找他算账去。他本来正在熟识的店家里蹭吃蹭喝,结果被来者不善的阿姨们给吓了一跳,见着你显然是一头雾水——倒不是无辜,依我看,纯属搅和的事情太多,自己也记不清哪桩招惹了谁。


别说他此时压根不认识你,他本质上只是一个有几分鲜活的、过去的投影,比水中月来都更虚幻,竟然也能让你当众发起傻来……他只好牵过你就跑,好单独问清楚到底怎么得罪了你。你起先把话说得颠三倒四,说自己是勇者,从未来穿梭至今,又说他死在了你的面前,搞得他莫名其妙,琢磨着是不是该把你拉去看医生。然后你突然转了话题。你开始一五一十地说他喜欢吃什么,擅长几种游戏,喜欢的女孩儿会是哪个类型——我说句实在的,你的记性真不该浪费在这种地方——但就是绝口不提他今后多半还得喜欢你。


你那时候在想什么?是不是后悔了?觉得如果你们没走到一起,他不至于这么干脆地就把命给豁出去?所以他刚看起来有几分信服,你就攥着他的手,逼他跟你发誓无论今后遇到什么事情,都务必要优先自己的性命,然后把其余难题都交给勇者、交给你来解决。你的决心如此之大,以至于手上的徽记烧了起来,让勇者之星在白日里迸出了一瞬短暂的光亮——早了九年,是绝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导致你终于在见面后的违和感里清醒了过来,看清了眼前的事实:他手背上自始至终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怎么也看不出有变成魔王的潜力;而你手上一个完整的徽记,是你的与死者合二为一,此刻它们从形状到力量的涌动方式都如此浑然一体,好像生来就不曾分离。


——你被算计了。直到这个时候,你才隐约领悟到这一点。采信我的提议,是你犯下的第一个错误;令勇者之星提前觉醒,则是你犯下的第二个,你给魔王点亮了烽火,指明了道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一个勇者就在这儿,但他不知何故尚未成熟,所以要夺取通往巨硕之力的钥匙,再没有比这更巧妙的时机——于是你眼睁睁地看着魔物成群来袭,转眼间就把刚才还热情接待过你的城市蹂躏得体无完肤,而你,既是勇者,又是元凶,你对这一切无能为力——谁叫你才七岁呢?你甚至保不住你自己。他甩开你的手就往城里跑,非要去亲眼确认城市的惨状,这就是把刚答应过你的事情完全抛之脑后了——可见过去,现在,未来,他都没打算过听你的,你喜欢的也就是这种混账。他急着去送死,并且完全没辜负他倒霉的天性,你再找到他的时候,他灰头土脸地被埋在瓦砾下,旁边还站着一个放声大哭的女孩儿。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他马上就要断气了。


你是不是想不通?又或者直到此刻才想通?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是你放着他不管,他毫无疑问今时今日就要葬身此地;而如果把徽记分他一半,不属于他的力量能暂且保他一命,让他多活几个年头,及至与你相遇,可最后仍然难逃一死。


这个选择难做吗?在我看来,反正结局都一样,只是过程略有差别而已。但你果然选了后者。徽记不完整之后,你再也没有资格干涉时间,很快就被卷了回来,副作用显然不小,你看起来好像死过了一次……我同你说过,现状不至于更糟,这后面其实藏了半句话:现状绝不会更好。你消失之后他被魔王的手下发现,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诱饵,记忆洗洗干净,再放任自流地长大,他会天然地被另一半徽记的力量吸引,找到你、本能地获取你的信任,并在最后关头成为一击致命的凶器。我好心好意地劝你:他的死是一开始就写好的桥段,既然命都算是你给的,最后又还给了你,本身也并无任何不妥;你已经够对得起他,是时候忘却过去、展望未来,拥抱你光明的前程……结果你跟没听见似的,还能冷静地朝我发问:徽记的确只剩一半,那另一半现在在哪里?


还能在哪儿呢?你在问的时候,心底难道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于是我像任何一个阴谋败露的野心家一样,无可奈何地举起手来让你看,让你的同伴们看,欣赏他们惊愕的表情,顺便配合你把这出戏码推到高潮——


亲爱的勇者!这可是你自找的。我称你为勇者,这其实都抬举了你,因为与伟大的历代先任们不同,你天生就是个残次品。你出生时巨硕之力无法全部降临,只能在混沌中被生生撕成两半,祝福赐予了你,诅咒加给了别人——那个你心心念念的死人。你和他,你们注定要相互争斗,直到其中一个成长为真正合格的容器,能将另一个置于死地。但无论是哪个,不具备全部的力量,就很难在冒险中存活,更别说杀死魔王——因此我应运而生。我早说过,我代表的就是巨硕之力的意志,意即我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里恩.施瓦泽,你应该庆幸,因为我选的是你。这条路可真不容易……我要像保姆一样兢兢业业地为你扫除障碍、指点迷津,要对你和颜悦色,还要照顾你脆弱的自尊,保证剧本分毫无差地跟书写好的那样进行。我的活儿干得挺漂亮的吧?可一旦等到你除掉魔王,我的存在就多余了、不必要了、该被销毁了……这不是岂有此理?所以我动了些小手脚——给了你一点儿幻觉,让你自以为回到了过去,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好不容易到手的力量。我说,你总该有几分自知之明,那一半力量本就跟你这样的半吊子不合衬,还不如大方点交到我手中,顺水推舟地当作对我恩情的谢礼。我是利用了你没错,可反正死人怎么样都回不来了,多在世上留一个朋友,不也没什么损失?


——我自忖这套说辞十分讲究,极尽卑鄙无耻之能事,又兼之声情并茂,起码对你的同伴们就挺有效的,他们个个看上去都急于冲上来砍我两刀。但你……里恩.施瓦泽,你可能是个千载难逢的缺心眼勇者,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居然第一次对我说:我不相信你。


我后来想了无数次……怎么也不明白我是哪里露了马脚,因为不管你心底还有什么疑惑,本不该属于我的徽记出现在我手上,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即使到了现在,我也很难想象你清晰地把握过事件的全貌,只能说或许又是你那天性的直觉起了作用,因此你才会提出那样一个匪夷所思的条件:你愿意把另一半徽记也给我,只要我答应摘下面具,让你看一眼我的脸——得亏有面具挡着,否则我当时的表情想必是要出丑了。看我不开口,你倒还有心思冲我笑,问,难道作为预言家,你不曾预料到这个状况吗?


你让我差点功亏一篑。我别无选择,只有欠着你这个答案……欠了几十年。所以今天我来同你说第三件事。关于我欺骗你的事。


——你问得对。我不曾预料到这个状况,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预言家。


我是谁?比起这个,更合适的问法可能是,我是什么?我首先肯定不算是个人了……甚至都不能算一个亡灵,顶多是一段戴着镣铐的的记忆。这记忆里有许多事情,大部分自然都与你有关,毕竟我一直等着你出生、成长,看过你最好和最坏的年纪,直至你没入黄土,生平变成墓碑上的一段文字……我的存在就是为了见证你的一生。但还有另一个人的故事。一个现在只有我记得的人了的故事,我也想讲给你听——我只能讲给你听。


他是个比你更傻的勇者。长得出色,人缘也好,性格别扭的地方瑕不掩瑜,并且在历来的勇者里,很有可能是最强的一个——除了这一点以外,他与你并无太大不同,甚至你们糟糕的择偶眼光都如出一辙。他和同伴的旅程偶有波折,但总体来说很顺利,大家都信心十足,以为会迎来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但魔王不是白白被叫做魔王。真要说起来,这个称呼本身就是一种谬误,它与寻常的怪兽、魔物一类有着本质的不同——如果硬要把巨硕之力奉为神,那魔王就是邪神。自世界上有第一个人开始它就在了,它诞生于人心,来自人们视而不见的自己,一切的爱恨嗔痴都是滋养它的温床,因此它的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被默许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没的鬼魂……你不能指望真正消灭它,除非你杀死世界上最后一个人。而巨硕之力代表的是秩序、克己、博爱——一切使人得以上升为神的美德。这种空中楼阁的理想却要用凡人的肉身来承载,本身就不切实际;勇者只是听起来好听罢了,实际上就是个倒了大霉,注定修行一辈子的苦行僧。与之相对,魔王本能地把世界引向混沌,它唆使所有人听从本能,屈服于自己的动物性,往深渊里沉——


光越亮,影子就越暗,因此你能够想见,这两者的力量并非此消彼长,而是水涨船高。他是最强的勇者,意味着他要对付的是有史以来最狡猾、最难缠的魔王。他们进行了一番艰苦卓绝的战斗,敌人烟消云散的时候,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互相击掌、拥抱,预备庆祝胜利——而魔王等的就是这一刻。它从影子里向勇者发起偷袭时,盗贼是最快反应过来的,直接替他挡了这一击,疼是真疼,但心里还挺高兴——能在喜欢的人面前逞英雄,任谁都要高兴,更别说救的这个还是世界的救世主,沾着他的光,兴许还能名留青史,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他死前净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然后他看到了勇者的脸。先是觉得稀奇,因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勇者哭;之后才觉得,真作孽啊……还很后悔,可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一个勇者朝你落泪,假如还有比这更糟的事情,那就是你必须得面对这情景两次。两次还都由你一手造成。


他的死只是个开始。这一次魔王想的远不止干掉勇者这么简单,它要一劳永逸地打开通往巨硕之力的大门。勇者在巨大的痛苦里陷入了混乱,甚至产生了一些荒唐的想法,比如他开始怀疑自己根本不配做一个勇者,又比如他愿意付出随便什么,只要能挽回盗贼的性命——本都是些气泡一样琐碎的念头,可对魔王来说已经足够,给它一道裂纹,它就有本事把裂纹变成罅隙、变成伤口、变成难以愈合的空洞。勇者的魔障给它架起了通往巨硕之力的桥梁,于是它拿出早已准备好了的剧本,表象取自勇者的愿望,底色则铺陈着自己的野心,借着巨硕之力的能量,给整个世界施加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幻梦——让你能再一次遇见库洛.阿姆布拉斯特的梦。这剧本你也并不陌生,因为我一字不漏地说给你听过了,就在那个你再次失去徽记的地方;按照原计划,你会轻而易举地折在他手里,在你送命的刹那,渗透了十七年的梦境将彻底取代现实。


——我想我不必再自我介绍了。为了反抗这出荒诞剧,巨硕之力选了我。因为我是矛盾的起点,梦与现实的分界线,是唯一经历过真相、还能逃脱于剧本之外的幸存者。


我从来不会预言。我跟你说过的每一个字,只是因为我记得。


但仅被一个人承认的真实,还有资格成为真实吗?对你而言,对世界而言,什么才是真实?你在十六岁时带着半个徽记觉醒是真的,你同时遇见我和他是真的,你们在树林中交换的亲吻是真的,而他问也不问你的意见、光凭我几句话就擅自去死,这也是真的。不止是你们——里恩.施瓦泽的残缺只是一个起点,是在湖面投下的小石子,看似不起眼,但涟漪层层扩散开去,攒动波澜、掀起巨浪,最后竟没有一个人幸免于难。梦境侵蚀得太深……证据就是即使他已经死去,也没有人从梦中醒来,连你都是如此,这就是现在整个世界的意志。时至今日,如果简单粗暴地否认这段历史,所有人都将陷入错乱;但如果不加干涉,等在前面的只有一处断崖——魔王原本就没有给你准备获胜后的剧本。


所以我想了个折衷的办法。在真正的世界里,关键的只有两件事:故事的开头,你必须一出生就带着全部的徽记;故事的结尾,你必须失去其中一半——这既是魔王趁虚而入的不可逆后果,又是梦境的痕迹得以存续的基础。扭转了这两点,真实就能凌驾于梦境之上——这就是你那段奇特经历的真正意义。我哄你那是个幻觉,远没这么简单,那甚至不是单纯的回溯时间,你是要去剪掉长歪的枝条,再把正确的因果给嫁接回来——而这个计划中只有一个难题。不,不是指你只有七岁。我从不认为年纪小能难住你,何况你到达的时点越早、影响越少,世界的阵痛就越小。这一早就决定好了。


我指的是徽记。


你跟我提条件的时候,旁人都吓得够呛,不知道你纯属信口开河,只是为了看我反应。身为勇者,你不可能没有意识到徽记的本质——那不是一块能随便拆来拆去的拼图,它是与巨硕之力订立契约的证明,是直接打在灵魂深处的烙印,想要毁约,就必然要遭受到撕裂灵魂的痛苦。这与人类的求生本能背道而驰,不是光有决心就能实现,但我恰巧知道怎么办到这件事——答案很明显,让库洛.阿姆布拉斯特因为你再死一次就够了。对此我不能说百分百的把握,因为你不见得能想起来这么做,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做到过。这是次危险的走钢丝,而我在用两个世界跟你赌。


我赌赢了。


本来当你确认过只剩一半的徽记后,整件事就算大功告成。你会对我产生疑心,这也在我预料之中,毕竟结果跟我承诺过的委实南辕北辙。但我不能让你意识到你所经历的是真的:我要的是世界明明已经回归现实,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为此我特意准备了一套说辞,不一定是最合适的,显然也跟温和沾不上边,我存心选了最偏激的那种,而这纯粹是为了我自己——在给过你希望,又亲手把你推回绝望之后,无论作为谁,我都不能再忍受待在你身边。我情愿你恨我,这会让我感觉好得多。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的疑心完全用错了方向……或者说用对了方向。你用疑问把世界重新架在了悬崖边,我只好当时就摘下面具来给你看: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着实没什么观赏价值——这种程度的障眼法轻而易举。我对你说,满足你的好奇心只是举手之劳,徽记就敬谢不敏了,你倒也还是很平静……自从亲眼看到我手上的徽记开始,你始终都很平静。那天你拦住了所有冲动的同伴,也不再坚持,头也不回地走了。不久之后有一封信寄到我手里——这真奇妙,我的行踪分明飘忽不定——只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连称呼和落款都没有。


事到如今,我已经无从得知你是怎样猜测我的身份,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库洛.阿姆布拉斯特只有一个,而他早死了,很像他会犯的浑;我就完全不同。我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因为我的命金贵得多,是只有我记得的那个勇者杀了自己换来的。我跟他费尽了心思——他救活了一个库洛.阿姆布拉斯特,我救活了一个里恩.施瓦泽;但我和你,我们再也无法把真正喜欢的那个人还给对方。你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尝试联系过我,这实在是明智的选择。真要对着活着的人悼念死者,未免也太讽刺了。


但与你相比,我实在太闲……你活着的时候,我尚且能远远看着你东奔西跑。你不做勇者了,还要做王国的英雄,要做世人的楷模,要做肉体凡胎的神明。徽记都只有一半,你到底在逞什么能?我眼看你有了皱纹,长出白发,最后走也快走不动了,还跟你十六岁时一样,坚持把背脊挺得笔直。而我甚至不会老——这对我着实不公平。后来你不在了,我便连消遣都没有地方消遣,又这样无趣地过了一二十年……好在终于是时候了。


——敬爱的勇者。今天是个好天气,我过来的时候,见到沿街花都开了,很适合倾吐本该带进坟墓的秘密。与你初次相遇时,我向你自我介绍,说我是一名预言家,是世界上最初和最后一位先知,代言巨硕之力的意志,知道你所有的事;比如你现在正在迷路。你脸上发窘,但在我指完路后,还是很有礼貌地道谢,又问我怎么称呼。我答道,我没有名字,你只需要了解,我是你永远的朋友——这话真自来熟,而你没怎么犹豫,就笑着说,我相信你。我活得太长,辜负这份信任又太久,今日一别,有预感能久违地睡个好觉。里恩,里恩.施瓦泽,我做这一番长长的告解,不是在请求你的原谅;与此相反,我希望你不原谅。毕竟在我和你漫长的交往中,绝对属于真实的,就是我对你的隐瞒、利用、以及欺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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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实算是自由发挥的dq11趴,勇者有徽记和回到过去都是原设定,其他纯属胡编乱造,有错是我错,不能怪dq,dq唯一的错是让我看到过于rio卡缪主

2. 螺蛳壳里做道场太难,知道能力够不到,也还是手痒想试验,对不住我西皮了!请大噶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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