泷草

人尽皆知我爱你

殊途


*现趴,凛凛丢了男朋友的故事,男朋友是个大型可回收垃圾

*会用到前传《家鸦与野鸦的投币式自动贩卖机》一些梗,前传是个普通小甜饼,不看应该也不太影响阅读

*zqsg谈恋爱,一点点R,雷归我,我西皮总是最好的



殊途



1. 


里恩奋战一年的课题终于取得重大突破,一整个实验室都围过来,要他请客庆功。他在烤肉店被倚老卖老的同事趁机灌酒,带的学生也跟着起哄,一个个用苹果汁冒充啤酒,轮番来敬。酒兴高了,就有女学生大着胆子问,里恩老师,准备什么时候谈个女朋友呀?他回应得中规中矩:工作为重,这种事又急不来,等缘分到了再说。学生集体嘘他,要罚酒,托瓦努力打圆场:“你们别闹他啦。”递给他一杯热茶。里恩低声道了谢,慢慢把茶喝下去。店里暖气开得太足了,他开始有点晕。


出门的时候寒气冻得人一个激灵。里恩喝得最多,看起来反而没事儿人一样,坚持把每个学生都送走再走。托瓦问:“里恩君,你一个人有办法回去吗?”里恩安抚地笑道:“当然。别担心。我酒量很好的。”到剩他一个人了,就在路边发着呆等了一会儿车。有空车停下来喊他,他没应,车灯打在他脸上,映出一片空白的神情。司机抱怨了一声,里恩回过神来,再想要拦,车已经开走了。


他其实还是晕,但索性不着急回家了,决定散会儿步顺便醒酒。初冬的月色很亮,在地上结了一层霜似的,他沿着路漫无目的地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酒量好不算骗人吧,他想,毕竟自己从没喝醉过。拐过一个弯,他在一个小公园里找到一台自动贩卖机,掏出钱包来准备买一罐咖啡。他知道自己视线在抖,拿钱的手也在抖,分不清是冻的还是晕的。一枚硬币没拿稳,从他手里孤零零滚到地上。


里恩迟钝地眨眨眼,要去捡,这一弯腰胃里翻江倒海,顿时顾不上硬币了,扶住旁边的树干大吐特吐起来。吐完清醒了一些,他勉强支撑着自己,倒在附近的长椅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似的。他不太确定地望着月亮想,这就算醉了?那还好先把学生和同事送走了,否则不知道要因为这事被唠叨多久。


今天据说会迎来本市第一场雪。酒意的燥热终于下去了,里恩开始感到冷,比冷更多的是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别在这种地方睡啊。他昏昏沉沉,用脑中仅存一隅的理智提醒自己。“别在这种地方睡啊。”这声音甚至化作实体在他耳边响起。我已经在做梦了?他疑惑地想,接着一罐带着热气的饮料碰在他脸上,“喂,说你呢。”那个声音喊他。


一个真正的流浪汉站在他面前。那人把饮料塞到他手里,说:“喝了。”又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事喝那么多酒做什么?”声音粗声粗气的,硌着沙子一样。里恩费力地抬头打量他,注意到他的头发和脸都脏兮兮的,蓄着一把胡子,看不出年龄,还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外套。他下意识答道:“有高兴的事……要庆祝,所以喝多了。”


我跟他说这个做什么?他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随即意识到陌生人的东西本来也不该乱喝,尴尬地停住了手。流浪汉耸耸肩:“有高兴的事挺好。你快回家吧,这天气坐久了迟早冻病。”里恩点点头,说:“谢谢。”仍然握着咖啡没动。流浪汉不答话,固执地杵在他面前,古怪的石像一般,投下沉重的阴影。里恩笼在他的影子里,反倒涌出一点奇特的安心来,不由自主解释道:“我就坐一坐……太晕了,好一点就走。别担心。”


“我不担心。”半晌,那人哑着声音说,这次终于走了。里恩目送他一阵,忽然想到,糟糕,饮料钱没给他。他犹豫着把剩下的咖啡喝了,没感到任何不妥,身上反而涌出了些暖意,困意也跟着重新翻涌上来。我就坐一坐,他想,好一点就走。他反复这样告诫自己,催眠一样地。没一会儿脸就歪在围巾里,沉沉昏了过去。


这一昏就不知道昏了多久,直到一点凉意落在鼻尖。里恩茫然睁眼,坐起身来,眼睫上还挂着融化的水珠。一件大得出奇的外套从他身上滑落下去。雪安静地下起来了,大地白茫茫一片,像是谁也没来过。



2.


隔天他和同事一起在工程院食堂吃饭,说起这件事来。米歇尔不信任地问:“你没检查一下身上少没少什么东西?”兰迪冲他挥挥叉子:“喂喂,你就不能把人往好处想?”里恩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确实检查了。什么也没少,他还帮我把掉在地上的钱包捡回来了。”


兰迪笑了出来。米歇尔半信半疑:“难道真是路过的好心人……有他的线索吗?既然外套还在你那儿。”里恩摇摇头:“我翻过口袋了,别说地址或者证件之类,连个纸头都没有。”米歇尔还要唠叨,雪天给陌生人留外套已经够奇怪了,什么都没有,简直怪上加怪……兰迪随口总结道:“行啦。有缘总会再见呗,”他专心去对付盘子里一块牛骨肉,“这故事想必你的学生爱听,关于他们里恩老师多么人见人爱。”里恩苦笑道:“饶了我吧。我感觉像是见了鬼了。”


下午开教职员会。里恩这两届虽然已经开始带学生了,到底还是新进,老教师懒得管的杂事都落到他们头上来。教导主任扶着眼镜看笔记:“诶,这一届学生社团的指导老师也该轮换了,学校分配给我们学院的社团有这些:剑术部、棋牌部、射击部……施瓦泽,你们几个分一分吧。”会后他和托瓦兰迪几个人凑在一起,一群人拿着社团列表挑挑拣拣,仿佛菜市场买菜。里恩顺理成章地分走了剑术部,兰迪举棋不定,拿着纸一页一页翻:“棋牌部虽然也不错,但学校里就没有更好玩一点的社团吗……”他忽然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列表末尾:“这个是什么,神秘现象研究部?”


里恩一滞。托瓦慌慌张张凑过去看:“主任多半是拿错表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部了。”


“为什么?”兰迪好奇道,“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几年前出了一点事故,”托瓦从他手里把表拿过来,“后来人越来越少……去年成员不足,已经废部了。”


里恩平静地解释道:“你是今年刚调职过来,所以可能不清楚。四年前的春假,这个部的部长借研究雪怪之名带着队员去登山,遇上雪崩,所有人都没回来。这是起大事故,当时还上新闻了。因为这个,学校从此勒令所有的社团都必须分配指导教师负责。”


“里恩君……”托瓦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兰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算察觉到这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一锤定音道:“得,那我就棋牌部了。托瓦老师,麻烦你去跟主任说说更新列表的事啦。”


散会后里恩照常往实验室去。其实课题刚告一段落,没有什么必须要盯着的,主要是把结果整理成报告,在哪儿做都一样。他转了一圈,给学生提了些建议,又坐着敲了一阵键盘,但恐怕是实验室里不太透风的缘故,逐渐开始感到胸口发闷。一位女同学过来请教问题,看见他脸色被吓了一跳:“老师……?没事吧老师?你觉得不舒服吗?”


这下学生们齐刷刷看了过来。里恩定了定神:“没关系,昨天喝多了胃里不太舒服,不碍事。”女同学认真看他一会儿,强硬道:“请您现在就回家休息。”里恩还要说什么,另一位助教已经凑过来擅自开始给他收拾东西:“里恩老师,您现在看起来可以随时作为解剖样本送进隔壁医学院。请回去吧。”


他被学生们一窝蜂拥着赶出了门。


里恩好笑地站在学院门口。雪后的天还阴着,冬天的枝条光秃秃的,一只乌鸦在他头顶上怪叫。他在冷风里瑟缩了一下——刚才实际是随口搪塞学生,现下仿佛遭了报应,开始感到真实的胃疼了,顿时背上冒出一层冷汗。其实他作息一贯良好,偶尔胃痛都是神经性的,倒是以前心脏不好,还动过刀,现在却也几乎与正常人无异。


他老实叫了车回家。家里没备什么药,他从柜子里翻出快过期的止疼片吃了两颗,又坚持着泡了个澡,发出一身汗。昨天到底睡得少,还挨了冻,爬上床的时候他已经困得快晕过去。刚躺下去手机就亮了,托瓦的头像跳出来,问,里恩君,没事吧?他迷迷糊糊回了个没事,还握着手机,就窝在被子里失去了意识。


里恩做了梦。



3.


还是夏天。今年是个酷暑,他在自习室里努力集中看书,有人趴在旁边聚精会神打游戏。他忍了半天,没忍住,叹了口气道:“你回去吧。”没人应。他伸手把对方耳机摘下来:“学长,你回去吧。”


库洛手一抖,游戏里的小人掉下了悬崖。他一脸茫然:“抱歉抱歉……吵到你了?”


“不是,”里恩有点烦躁,蝉鸣声太响了,“你也不是来自习,打游戏在哪儿都可以,你可以回宿舍。”


他语气不太好,但库洛只是眨眨眼:“是可以。所以也可以在自习室打嘛。”他看起来无辜极了,因为趴着的关系,头发乱翘着,酒红色的瞳仁是浅的,映着树、阳光、和窗户边皱着眉的里恩。里恩别过头去,把桌子上的书和笔记一股脑塞到包里,站起来说:“那你在这儿打吧。我回去了。”


他在前面走,库洛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哎”、“这位同学”、“后辈君”,有一搭没一搭地喊他,懒洋洋地,小猫闲着没事扑蝴蝶似的。“里恩君……”他再一次出声的时候,里恩停了下来:“你别跟着我了。有什么意思?”


库洛仍然眨眨眼,还是很无辜的样子,里恩不看也知道。“有意思啊,我喜欢你嘛。”


“你老跟着我,我没法好好读书。”


库洛慢悠悠凑到他旁边来,探过头笑道:“为什么?嫌我吵?那我可以在旁边睡觉……”


里恩没看他,酷热的阳光底下,他的脸色是白的。库洛这次真吓了一跳,扳着他肩膀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不舒服。”里恩的心一下下跳得很沉,在耳朵里砸出不舒服的回响。库洛手上的热度烧着他一样,他觉得呼吸困难,却倔着不动,动了就是逃跑:“我看到你就不舒服。你对我说话我不舒服。你靠近我就更不舒服。你整个人都让我不舒服。”


库洛很尴尬,不自觉要把手挪开:“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讨厌……”


“不是的。”里恩疲惫地摇摇头,抓住他的手,觉得自己多半是疯了。三十九度的夏天,他的手却是凉的,溺水的人一样:“我喜欢你。”


库洛愣住了。


“我喜欢你,”里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别再装作看不见这件事了。你总说你喜欢我。那你要和我交往吗?”


库洛没说话。他脸上毫无表情,红色瞳孔很深,什么都没映着。他慢慢抽回自己的手。


“……我就知道。”里恩勉强笑了一下,垂下眼睛去,长久以来的预感成了真。他的心不跳了,蝉鸣声又重新聒噪起来。库洛低头看着他的发旋,偏的:“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他们杵在教学楼前,来来往往的学生好奇地盯着他们窃窃私语。里恩盯着地面,低声说:“我知道。”太傻了,他想,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得回宿舍……可以顺路买一点西瓜回去,还可以给女孩子们带冰淇淋……这次库洛肯定不会厚着脸皮来抢了。他这样想,却挪不步子,关节生锈了似的。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库洛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在他头顶上飘着,很轻:“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太惊讶了。”


“……我知道。”


“我以前说对你一见钟情,是真心的。”


“我知道。”


“后来总说喜欢你,说过很多遍。也是真心的。”


“我知道。”


“我明白这样是在给你造成困扰,也承认有点儿以此为乐……我没想到你会被动摇。对不起。”


里恩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实在是没法对他说一句“没关系。”库洛接着问:“所以你是被动摇了吗?”里恩抬起眼来,他的语调小心翼翼地,“你是认真的吗?里恩,你喜欢我,到了想和我交往的程度?还是只是被动摇了?”


里恩难以置信地看了他片刻,愤怒和羞耻像火一样在他血液里倏地烧起来。他咬着牙说:“库洛.阿姆布拉斯特。我喜欢你,想谈恋爱的那种,你让我重复多少次都行。但你现在最好赶紧走,否则我会忍不住一拳揍在你脸上。”


对方岿然不动,脸上挂着一副严肃得如同死了人的表情。他们在僵持中瞪着对方,直到上课的预备铃响起来,学生纷纷往里走。一瞬间库洛忽然绷不住了似的,在人流里绽开一个笑,这个笑越来越大,硬是把自己都笑出眼泪来。他带着十二分的兴高采烈握住里恩的手,在铃声里喊:“你可以现在就揍。随便揍。揍多狠都行。里恩,我喜欢你,你听过很多遍,但我还是要说——我太喜欢你了!我最喜欢你。我怎么这么好运能遇上你?”


里恩机械地被他握着,脑子里一片烧断弦了的空白,但竟然还有心思捕捉到路过的学生投来的惊恐交加的眼神。库洛丝毫不觉得丢人,攥紧了他的手,眼角还挂着泪,斩钉截铁道:“里恩,我要跟你交往。我们交往吧!现在立刻马上。”里恩下意识回握住他,问:“没关系吗?”他指所有的事情,说出来没说出来的,而库洛说:“当然!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就应该这样。一秒都不要浪费。”里恩吸了口气,艰难地说:“我不相信。”


库洛摇着他的手,用歌唱般的语调说:“没关系!”


里恩还是说:“我说真的。我不相信你。”


库洛停了下来,哄着他:“没关系的。”


里恩固执地问:“你想让我相信你吗?”


他的询问对象沉默半晌,露出了一种此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的温柔神情。他轻声说:“里恩。你已经相信我了。”


他狡猾地回避了问题,只陈述结果。而里恩其实也根本用不着问他——问出口之前,他就几百遍地问过自己了。这个人说出口的,他信;没说出口的,他一并信了。他曾经被问过的那句“你愿意相信我吗”是句玩笑,谁都没料到玩笑也有魔力,至今仍然将他钉在十字架上动弹不得。十字架上方悬着看不见的利剑,他隐约知道那剑在,还知道系着剑的绳子脆弱不堪,随时都可能断裂。即使这样他也不想挣扎,只专注望着他的刽子手——刽子手也回望着他,用他早已熟悉了的、仿佛搁浅的鲸鱼望着星星一样的神情。


里恩张口想说什么,但这一幕忽然断了线。下一刻,库洛站在宿舍前,跟他隔着一段距离,说:“————————”


里恩惊醒了。


他在黑暗里剧烈地喘气。这一觉睡得久,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拿过手机一看:21:48,而他还没吃饭。


他坐起来,发现自己浑身汗湿透了,却感觉轻松了一些,胃也不再痛。他筋疲力尽地走进浴室冲了个澡,又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热好了泡麦片吃。不可思议,他一边拿着手机回复新的邮件,一边想,这真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不在梦里出现,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每句话、每个场景都记得这么清。他现在的确还会偶尔梦到库洛,累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实验进展不顺利的时候——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时候,在这些日子里,梦魇就会趁虚而入,给他雪上加霜。其实他们在一起的好回忆不算少,两个人做一切恋人能做的事,里恩都快要被这样的时光麻醉了。但到头来他记得最深的、最难以释怀的,还是刚才那场梦里最后的、最坏的一个场景。四年了,在无数个深夜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上映。


库洛从206里出来,手上拎着单薄的行李箱。他是忽然说要走,跟老师打好招呼,说家里人病了,提前回家休春假。里恩在门口等着送他,带着某种预感。冬天的阳光洒进窗子里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库洛冲他笑了一笑。三年来他几乎没怎么变,就连笑法,也跟里恩刚遇见他时一模一样。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恰如其分,正符合普通同学之间的礼节。


库洛一共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里恩,我走了。”


第二句是:“里恩,我们分手吧。”


不过两年时间,那剑就掉下来了。半个月后,里恩在新闻里得知了他的死讯。



4.


里恩忙论文忙了大半个月,加上考试季临近,整个12月都如同拧紧了的发条,一刻未能松懈。他研究的是某种传统复合材料在极端环境下的运用,本来不算什么大课题,但角度新颖,加上应用前景广泛,领导们都盼着他早点做出成果来,给工程院今年的实绩锦上添花。这天中午和同事们吃饭,兰迪惨不忍睹地对着他看了半天,他满脑子都是工作的事,闷头吃饭也没注意。兰迪叹了口气,把给自己拿的一碟子牛肉推到他面前,语重心长道:“里恩,多吃点。”


他听起来像经哲院那些忧国忧民的老教授。里恩莫名地抬起头来:“怎么了吗?”


兰迪说:“你的学生都来找我抱怨了:我们老师沉迷工作无心好好做人,不睡觉,不吃饭,更别说谈恋爱,他们在你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堆积如山的速食能量棒……托瓦说还有个女学生跟她商量,怎么才能骗到你家钥匙好去给你做饭。施瓦泽老师,你得当心啊,不要年纪轻轻就闹出作风问题。”


“我倒是认为泡面跟能量棒半斤八两,”米歇尔毫无留情地插嘴,对兰迪的抗议充耳不闻(你对泡面有偏见!为什么不试试我推荐的极道激辛地狱牛骨味呢),“不过施瓦泽,工作上进虽然是好事,但学会放松也是自我管理的一环。”


兰迪啧啧道:“听听,听听,著名工作狂都看不下去了。”


里恩笑了笑,叉起一块牛肉来,算是领受同事的好意:“也就是这段时间的事了。离放假也就一个多月,该休息的时候我会好好休息的。”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兰迪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一个月之后说不定你就过劳死了。反正论文也快差不多了吧?这周末空出来,我请大家去个好地方。”



米歇尔站在游乐园门口的时候仍然不敢置信。十几米开外,一个小学老师模样的人正举着喇叭冲着巴士里喊:“嗳,好孩子们一个一个来,排好队,不要拥挤……”穿着咪西人偶服的工作人员一颠一颠,在人群里快乐地来回穿梭,给每个人分发毛绒绒的耳朵头箍。他僵硬地接过,在寒风中脸色铁青:“我不敢相信我答应来了……”


兰迪义正言辞,大声道:“有什么不好!米歇尔老师,你今年才28,应该紧紧抓住青春的尾巴!”他把自己的头箍不由分说地按到对方脑袋上去,“你看,这就又看起来年轻了一些!”


米歇尔气急败坏地把头箍一把抓下,同行的同事们肆无忌惮地发出一阵爆笑。工程院近三年新进教师不少,都是年轻人,大家年纪近、玩儿的来,也没什么前后辈的拘束。兰迪在本周教职员会后向大家展示米修拉姆主题乐园的团体券时,迅速得到了同事们的一致响应,米歇尔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是团队建设的一环,是同事之间促进了解的好机会,是工作……”一行人簇拥着往游乐园里走的时候,他还在碎碎念着努力催眠自己。气球和小孩子和五颜六色棉花糖都使他坐立难安。


兰迪毫无始作俑者的自觉,拖着里恩缀在队伍后头一边人类观察一边憋笑。里恩无奈道:“要不是知道你的券是熟人送的,我会以为你是专为了捉弄米歇尔老师……”兰迪促狭地挤了挤眼:“说我完全没有在期待这种乐趣呢,那也是骗人的。你想想看,那个米歇尔老师,去鬼屋,去乘云霄飞车,或者跟女同事一起去坐摩天轮,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摆……”里恩想了想,也忍不住想笑了,说:“你对这儿很熟?”


“嗯?毕竟是本市的著名地标,一般都会来过几次的吧,”兰迪回忆着,“开业也得有……四年了?”


“算起来应该是五年,”里恩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道,“刚开业的时候不太景气,还没拿咪西做卖点,人远没现在这么多……”兰迪看着他,心里一动,刚想问什么,托瓦抱着水瓶气喘吁吁小跑着过来了:“兰迪君!啊,里恩君也在,来,给你们水。兰迪君,我们应该按照什么顺序走呢?”


游乐园氛围的感染力毋庸置疑,就算是米歇尔,几个小时后晕头晕脑地从咪西旋转茶杯上下来被塞了一只大号布偶当纪念品时,也难得没有再进行激烈的抵抗。下午五点,所有人都已经筋疲力尽,女同事们捧着热饮,三两结伴去坐摩天轮。兰迪把精神松懈的米歇尔一把推进托瓦组(哇哇,兰迪君!!这样是很危险的!),笑嘻嘻地跟轿厢里恼羞成怒的同事挥手示意完,溜达到附近的饮品店里找着了被一堆女式包包围的里恩。


里恩把点好的咖啡推到他面前:“我本来以为你会跟米歇尔老师他们一起去。这里的摩天轮应该挺有名的?刚建成的时候,还号称是世界最大。”


“怎么会,”兰迪耸耸肩,“摩天轮是游乐园最没意思的项目了吧,空间闭塞,又缓慢,优点只有高而已。我可坐不住。”


“哦?就算是跟米蕾优老师一起?”


“得了吧,”兰迪悻悻地,“米蕾优那家伙比我还坐不住,没把那个箱子拆了就是好的……况且我为什么非得跟她一起坐?”里恩颔首道:“原来如此,回头我跟米蕾优老师交流一下。”兰迪“喂!”了一声,两个人对视片刻,一齐笑起来。兰迪摆摆手道:“算了算了,还有兴致拿我寻开心就行。本来觉得你今天情绪一直不是很高,还担心我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里恩笑容一滞:“有吗?”


“托瓦也看出来了,不然怎么拜托我来看着你呢,”兰迪把咖啡放下,“你以前和朋友一起来过这儿?发生过有什么不愉快吗?”


“……”里恩沉默片刻,“不是。”来了,兰迪心想,“我的事情无所谓”模式的里恩.施瓦泽。他正琢磨着怎么才能多撬点话出来,里恩却接了下去:“不是朋友,是恋人。”


兰迪:“……”


兰迪:“这样啊。”


其实他根本没反应过来,还沉浸在“里恩.施瓦泽竟然会自己爆料!!!”和“里恩.施瓦泽不谈恋爱果然是因为旧情难忘???”的双重震惊里。他下意识把话接下去:“后来你们分手了?”


里恩握着杯子:“不是。他不在了。”


兰迪:“……”


这句话信息量更大,反倒让他一瞬间冷静下来了。原来如此,兰迪想,一切都说得通了。里恩既然提起来,他索性也不用再避讳,坦率问道:“在四年前那场雪崩里?”


里恩笑了一下:“你果然去查了。”


“抱歉抱歉,好奇嘛,”毕竟是明摆着跟你和托瓦有关的事,“当时的新闻还挺多的,邻市的著名滑雪胜地发生的事故,据说是因为春假期间接待游客人数过多,最终造成数十人伤亡和失踪……其中有4个都是神秘现象研究部的孩子吧?三男一女,那一届的毕业生名册里没有他们。”


“其实是3个,”里恩更正道,“都在失踪名单上。女孩当时没跟他们一起……但事情发生之后没多久,她就申请退学了。我一直没能再联系上她。”


失踪名单。兰迪心里打了个突,但里恩神色很平和,他掂量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追究。最终斟酌着问:“你过去的恋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个男人。”里恩看了他一眼。


“废话,我还能听不出来?”兰迪又好气又好笑,“不用跟我强调这个。就是别让你的后援会知道了,省的小姑娘们梦想破裂。”


我哪儿来的后援会?里恩一脸“别诓我”的不信任,继续道:“是我的直系学长,但完全不是什么好榜样。过于圆滑、不正经、老是异想天开……总之是个怪人,”他顿了顿,补充道,“神秘现象研究部就是他成立的。也是他带队去雪山。”


兰迪理解地点点头:“明白了,原来你喜欢这款,怪不得别人都看不上。我是觉得听上去挺有趣的,但这对女孩子们门槛也太高了吧。”


“什么喜欢这款……都说了不是什么好榜样了,”里恩哭笑不得,“我一开始觉得他根本是个神经病。”


“怎么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上来就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抢自动贩卖机?”


兰迪意外地吹了声口哨:“了不得。那你们谁先告白的?难不成是你?”里恩一时没吭声,兰迪很意外,正想取笑他,却发现里恩并不是在害羞,而是在出神。玩笑开过头了?他拿起咖啡忐忑地喝了一口,里恩忽然说:“他始终没有真的让我和他一起去抢自动贩卖机。”


这不是当然的吗?兰迪莫名其妙,正犹豫怎么接话,里恩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他留下的东西很少……警察给学校送回来一个背包,里面只有一个空的文件夹,一点换洗衣服,还有他的证件和钱包。”


“给学校?不是给亲人?”兰迪反应过来了,“等等,他是……”


“是孤儿,”里恩点点头,“他原本是海滨城市出生,家里在经营一家公司。后来遇上经济不景气,公司资金周转困难,举了一些债……就在这个时候,他父母出了车祸,双双去世。最后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是在孤儿院长大的,”里恩垂下眼,往椅背上一靠,“但他不爱说这个。喜欢甜食,因为每周只会发一次糕点;讨厌冬天,因为院里生不起暖气,每年冬天都得挨冻……”他又笑了一下:“这些都不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是跟他一起在孤儿院里长大的青梅竹马说给我听,就是退学的那个女孩儿。”


兰迪说不出话来。这事情超乎了他的想象。


“四年前刚得到消息的时候,我曾经非常恨他……”里恩疲惫地闭上了眼,“一直以来,他都在偷偷谋划一些我不清楚的事,而我只能查到一些大概,具体的他始终瞒着我。瞒得太好了。到现在都瞒着。”


你恨的不是他,兰迪心说。但他还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里恩,你是不是不认为他已经死了。”


“的确是,”里恩苦笑道,“是不是太自信了?哪怕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觉得要是他真的死了,我一定会知道。”


学校里的女孩子们没戏了。兰迪摇摇头,又想起之前听过的事,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问:“我听托瓦说,你原本打算毕业后去国外深造……”


里恩眨眨眼,像是不明白他指什么,片刻后他听懂了。“不,”他摇摇头,“你们误会了。不如说,正好相反。”


“我选择留在学校执教,一方面是因为遇上了好的导师,另一方面,就是为了不被他困住,”里恩看向窗外缓缓旋转的摩天轮,日落时分,巨大的轮盘沐浴在夕阳温暖的波光中,像某种安静的、古老的生物,“我和他一起的时间几乎贯穿了我整个大学。共同认识的人,共同看过的书和电影,共同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太多了,不止是学校,整座城市都一样。假如毕业后选择去留学,就好像把这些全部舍弃,从过去里逃跑一样……不,我不是为了能等到他。我是为了我自己。”


里恩晃了晃杯子,咖啡已经凉了。他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朝兰迪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像箍在身上的枷锁又解放了一部分一样:“所以奥兰多老师,今天非常感谢你的招待。这样我下次再来,才不至于想起的都是跟库洛.阿姆布拉斯特有关的事。”




5.


里恩上次见到这座摩天轮是五年前。


彼时游乐园刚开业,经营者可能是个狂热的摩天轮爱好分子,宣传资料上清一色印着各个角度拍摄的七彩梦幻摩天轮,附上黑色加粗“世界最大!!!”字样,看得人心惊肉跳。库洛将这种行为评价为“简直跟死宅刷屏炫耀美少女手办没两样”,里恩则冷静指出,这总比手机上装着三个偶像音乐游戏的滥情玩家强。库洛摸摸鼻子:“你说得对。那我们要去看看这个巨大美少女手办吗?”


那段时间两人的关系其实有点微妙。库洛升上三年级,他那个全是幽灵社员的挂名社团忽然忙碌起来,人开始借着社活名义神出鬼没,动不动就失联。里恩几次找人扑了个空,心里憋着一口气,又不肯多问(什么,里恩,你吃醋了吗?就因为部里有我的青梅竹马?他完全能想象库洛说这句话的腔调);而库洛明明注意到了,却又一个字都不肯解释。他向里恩发起邀请时,里恩刚刚第二次以班委议事为由拒绝了跟他一起共进晚餐。


里恩是抱着把话说开的心态答应出来的,但库洛似乎完全没这个打算。由于独辟蹊径的宣传策略,游乐园里果然冷清,旅客屈指可数,两个男人加在一起就格外显眼,每到一处,售票人员都露骨地投来热情的八卦眼神。里恩羞耻心作祟,加上心里有事,话愈发地少,库洛倒也不在意,反正他有的是本事一个人把对话进行下去。他们勉强玩了一圈,最后才到了摩天轮跟前,两个人登时忘了先前那种微妙的对峙,一同在纯然的庞然大物前失去了语言。


“这也……太大了吧……”里恩喃喃道。


红色摩天轮高耸入云,最高处已然隐没在了阳光中。整洁的钢筋骨架像千年巨树的枝干一样互相交错、向外伸展,有意识的生命体一般,缓缓转动的每一秒都如同在呼吸。库洛睁大眼望了一会儿,感慨道:“认输了。普通氪金玩家是跟职业厨不能比。”里恩没搭腔,还在看着摩天轮出神。一旁捧着拍立得相机的工作人员观察了他们好一会儿,踌躇地问:“那个,二位,你们想合影留念吗……?”


当然!没等里恩回过神来想拒绝,库洛已经飞快地掏出了钱。工作人员不太熟练地示意两人站到摩天轮的空地前,里恩要谨慎地隔开一段距离,但库洛毫不避嫌,一把搂过他的肩,冲镜头笑逐颜开,“咔嚓”一声,影像就此定格。他们一人拿了一张,坐进摩天轮里的时候,里恩还在看照片:拍立得不太聚焦,画质也差强人意,即使这样也看得出来自己的表情不太高兴,和旁边兴高采烈的库洛形成鲜明对比。他甚至还傻兮兮地比了个剪刀手。


“真的不用重拍?”里恩叹了口气,将照片小心收进包里。


“不——用——”库洛托腮望着窗外,进来之后他安静了不少,“我觉得那样就挺好,是我一生的宝物。嗯,我会永远珍藏的。”


你就扯吧。里恩懒得理他。摩天轮稳稳地转动着,据说一周有30分钟,窗外的景色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发生着变化。30分钟……里恩在一片静默中漫不经心地想,明明也不算太长,怎么现在却好像根本望不到头……


“虽然现在看起来很慢,但转过顶点之后,每分每秒都会比之前更快哦。”库洛忽然说。


“……你什么时候会读心的。”


“专读你的。我就是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转过眼来看着里恩,笑嘻嘻地,眼睛很亮,“你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里恩一下就气笑了,反倒很有礼貌地同他说:“抱歉,学长。我不知道。”


库洛也不在意,仍然坚持道:“你肯定知道的。好比现在开始我要说的话里,五句里只有一句是真的,你一定能猜中是哪句。”


里恩无动于衷地看着他。


“——我喜欢冬天。”

“——我喜欢的动物是狗。”

“——我喜欢在汉堡里加蛋黄酱。”

“——我喜欢山多于海边。”

“——我——”


“好了,”里恩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现在要说你喜欢我了。太老套了,你以为我听过多少遍。”


库洛还是笑嘻嘻地:“你看,我就知道你会在这种时候打断我。所以我决定说另一件事。”


“里恩,”他前倾过来,轻轻地拉住他的手,“我有不能对你说的话,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今后多半也一样——这很过分,我自己也知道。所以我只能跟你保证这一件事:只要是我跟你说出口的话,一定不会是谎言。从前如此,现在如此,今后也一样。哪怕你要跟我分手,这个保证也会一直生效。没有期限。”


里恩僵在座位上,思维被冻住了似的,只有白气从围巾里呼出来,在眼前氲成一片朦胧的雾。什么意思,他想,忽然说这个,连哄人都算不上……随即内心某处忽然塌陷下去般的安心感使他意识到了:长久以来,在理智和本能的斗争中,他的确一直在意着这件事。因此库洛为了能使他从十字架上解放,将自己钉了上去,把审判的资格交还给他,请求用这个换作沉默的对价。“你太可恶了……”里恩浑身发抖,眼眶酸热。库洛温和地说:“我也觉得。但现在你总该相信了,我说那照片挺好,可是出自一片真心。我就喜欢你生气时候的脸。”


里恩瞪着他。库洛凑到他面前来,拉下他的围巾,眼睛里还带着明显的笑意:“唔。不生气也喜欢。”一个吻轻轻落下来。摩天轮缓缓上升,正要跨越天空。



搜救人员找到库洛背包的时候,凭证件确认了失主的身份,但无法得知东西交还给谁合适,直到在钱包里发现了一张照片。里恩被分管警员领着去认领时,那背包已经在雪里泥里滚了不知多少遍,脏得早就看不出原色,就连放在里面的钱包也被压得没了形状。里恩按照程序,把那属于失踪者的少得可怜的物品一件件进行确认,最终轮到一个巴掌大的封口袋,他所熟悉的那张照片正安静地封装在里面:除了略有褪色,看得出一直保存得很好,跟里恩自己的那份几乎别无二致;只是如今上面新添了一道折印,突兀地斜着,割裂了库洛那张模糊的、兴高采烈的脸,像一道再也无法痊愈的伤痕。



6.


正是放假期间,医院里人声嘈杂。医生在诊室里仔细看过片子,最终对里恩点头道:“没问题,一切正常。不过你的例子也真罕见,十多年了,本来如果不是直系亲属,移植后的心脏很难再保持这么旺盛的生命力。里恩君,你运气确实不错啊。”


里恩客气地道谢。这位医生是一位家庭的朋友,负责帮他定期复查很多年了,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意味着有时候难免唠叨。“虽说如此,”果然他又拿起体检报告翻了翻,皱起了眉,“但各项基础指标都显示你最近过于疲劳,我看你今天脸色也不怎么样……这样下去对心脏也是有负荷的。里恩君,身体是资本,趁着春假期间好好休息吧,别逼着我给你开更多的药。”


好好休息……里恩一边拿着检查报告往外走,一边苦笑着思忖道。虽说放假了,但除了最开始的一两周,后面大半个月都被学院排满了与他校的交流研讨会,不要说开学之前还得准备新的教学方案。乍一看很长的假期,其实能喘息的也就这段时间了。他摇摇头,决定暂时把工作从脑子里赶出去,下一瞬间却差点被什么东西给绊倒。


“小心!”里恩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没事吧,有摔到吗?”


他扶住的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刚才她正闷头往外跑,现在也仍然憋着满脸委屈的神色,看起来要哭不哭的。“没有摔到……”她扁着嘴小声说,“摔到也不痛……打针比较痛。”


里恩笑了。他蹲下来摸摸小姑娘的头,说:“可是生病更痛哦。你看我都这么大了,为了不生病,还得乖乖来医院打针。”小姑娘看看他,同情地说:“你也生病哦。斯卡蕾特姐姐说,大人有很多病,痛起来是要比小孩子还要痛好多好多的,你也是比较痛的那一种吗?”里恩一愣,下意识答道:“嗯……算是吧,你刚才说斯卡蕾特姐姐,你是……”


“不好意思,”一名女性匆匆地向这个方向跑来,一手还牵着另外一个小男孩,“她是我们这边的孩子,没给您添麻烦吧……”


里恩慢慢地站了起来。对方止住脚步,表情凝固在脸上,显然也认出他了。


“斯卡蕾特学姐。好久不见。”



“就不必再以学姐相称了吧,”斯卡蕾特请他到会客室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只是个大学都没能好好毕业的不肖前辈,你这么叫,我反而要怀疑是在讽刺我了。”


他们现在在市郊的一所孤儿院内。这所孤儿院看上去有一定年头了,建筑不算新,但里面各式设施倒还算齐全。这个季节,屋内正生着充足的暖气,学龄前的孩子一齐聚在另一头的教室里听老师讲课。


里恩没去碰茶杯。斯卡蕾特瞥了他一眼,自己端起茶来:“你看起来像是有很多问题要问。”


“的确是,”里恩平静道,“太多了,甚至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也不知道你肯回答多少。”


“那要看你问什么、怎么问了,”斯卡蕾特审视着他,“你可以先从简单的是非题开始。”


她并不怎么欢迎自己,里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但他仍然发问了,冷静地、不假思索地,直接抛出长久以来盘桓在他心头最沉重的那个问题:“库洛还活着吗?”


“活着。”斯卡蕾特直视着他,清晰地说。


果然……里恩的心脏漏了一拍,然后重新疯狂地跳动起来,一瞬间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鼓噪的血液压迫着神经,在他脑子里响起一片轰鸣。紧接着,一阵苦涩紧紧地攫住了他,难以言喻的滋味像海浪一样翻涌上来——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一直以来,自己不知道的,她全都知道。


“……在哪儿。”里恩听见自己问,那声音很不真切,“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斯卡蕾特道,说出口的话毫无转圜余地,“即使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屋内温暖如春,里恩却感到浑身发冷。他笑了一下:“这是他的意思?还是你的?”


“都是,”斯卡蕾特叹了口气,放下杯子,“但里恩君,我现在坐在这儿回答你的问题,是出自我自己的意愿——他的话,早就巴不得自己在你心里是个死人了。你想问的事,我大概都能猜到,也确实都能回答,但要让我提供免费服务是有条件的:我需要知道你本来知道多少。要是你原本就一无所知,我不打算旧事重提。事情已经太久了,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


“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半晌,里恩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是由谁来决定的?他,还是你?替谁决定?我,还是所有他曾经的同学、朋友?他自说自话地消失,扮死人、玩失踪,把所有人都置于一片混乱——就因为四年过去了,现在就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还能大言不惭地说,‘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


斯卡蕾特没说话,空气里仿佛结了冰。里恩胸口起伏,沉默了片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对不起。我清楚这不是你的责任,也知道那个人多半有苦衷。不管怎样,谢谢你今天愿意说给我听。”


“……你跟他在一起真是便宜他了,”斯卡蕾特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算了,该是我道歉。有一段时间我总想,假如当时不是我,而是你跟在他的身边,事情的结局或许完全不同——即使知道那个人根本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还是忍不住这么想。说到底,我是在对自己和那个混蛋生气,没有道理迁怒于你,抱歉。”


里恩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斯卡蕾特还待跟他说什么,放课的铃声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走廊上远远传来小孩子们奔跑嬉闹的声音。她朝门外望了望,说:“里恩君,失陪一会儿,我先去帮忙看看孩子们,”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子,“忘了我之前说的吧,不管你了解多少,作为那个人曾经的恋人,你都有知情的权……”


“吉利亚斯.奥斯本,”里恩忽然说,“十四年前曾任本市议员,是将库洛家的公司陷入债务危机的罪魁祸首,谋杀他父母的第一嫌疑人,同时也是我的心脏捐献者。这些够了吗?”


斯卡蕾特愕然地看着他。片刻后,她无奈道:“得了,我知道我小看你了。请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吧,大约一刻钟后我就回来。到时候你想知道的,我会全部告诉你。”



7.


冬天的阳光洒进窗子里来,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里恩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201,“砰”地关上了门。


约莫一分钟后他重新出来了,带着钱包手机,还背着简单的行李。库洛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被打懵了似的,看见里恩出来,表情略微不自然。里恩说:“你不是要走?我跟你去车站。”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库洛往前走,力气很大,拽得他一个踉跄。库洛慌忙说:“里恩,你听见我刚跟你说的了吗?我说,我们分手吧……”


他住了嘴。拉着他的人掐得他很痛,脸上还挂着平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听见了。怎么,你还想再多重复几遍?”


库洛不敢吭声了。他们走过食堂、走过超市、走过篮球场,两人一行,一路上都有熟人跟他们打招呼,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库洛,你又干了什么?你小男朋友看上去要揍你了),里恩笑也不笑,始终把他紧紧拉着。库洛叹口气,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又使劲搓了两下,坦然地揣进自己口袋里。旁边有学生在指指点点了,但里恩没看他们,也不看他。他眼眶发红,可能是气的,库洛在侧面看得一清二楚。


“我是真的要回家,”他转过视线来,平视着前方,“跟我回去可没什么好处。没有家长给你见的。”


“还见家长,”里恩硬梆梆地说,“我拿什么身份见?你都说过分手了。”


“你这不是不同意吗,”库洛在口袋里捏捏他的手,“话又说回来,虽然那么说的是我,但假如你轻易地就同意了,我恐怕坐上火车了都要伤心欲绝、彻夜难眠。”


你就扯吧。里恩恨得牙痒痒:“你说过不会骗我。”


“是说过。怎么?我非常自信没有把柄可以给你抓。”


“那我问你:你这次走了,还打算回来吗?”


“……”库洛半天没作声,“我不知道。但你在这儿,我总归是想回来的。”


里恩还生着气,这一刻却忽然心软了,鼻子一阵发酸。他竭力抑制住掉泪的冲动,说:“你当初为什么答应我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库洛无奈地笑了笑,还是说已经说过了千百次的那句话:“因为我喜欢你啊。你是不知道当时你望着我的表情,被喜欢的人那么看着,谁能狠得下心说不啊……哎,其实这也是借口了。实话是,假如当时没答应,之后我一定会后悔得死掉的。”


他说起这类话来总是真挚又柔软,像要把心捧出来一样,跟那个轻易就能提分手的人简直判若两人。里恩控制不住地想,假如当初他们没有在一起,现在会是怎样?库洛会带着他的一堆麻烦事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不会有人再厚着脸皮到低年级教室里来蹭课睡觉,也不会有人黏着他非要整个雨天都赖在床上,或者深更半夜拉他出去找失踪的流浪猫……他想不下去了,心脏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要把库洛从他过去三年的人生里剜走,死掉的那个人会是他。


他们一路保持着沉默,到了车站售票窗口,里恩一声不吭地买票、付钱,库洛默默看着,从头到尾都没有阻拦。回库洛老家的路线比较折腾,他们要先坐车到邻市,住一晚上,隔天一大早再坐另一班火车北上。直达的飞机虽然数量少,但也不是没有,然而库洛没选,里恩也没问为什么。他甚至连假都没请,只在路上给委员长简单发了条信息说家里有急事暂时不能去上课。至于这个“暂时”是多久、库洛具体打的什么主意,都无所谓,他已经决心库洛走到哪儿他就要跟到哪儿了。


他们在车上跟别人商量着换了座位。里恩神经绷得太紧太久,终于坐了下来,反而在规律的车厢摇晃声中犯起了困。这一趟车是直达,他倒不担心库洛中途跑路,但是始终不踏实,每每刚要睡着就惊醒。库洛简直拿他没办法,无语地隔着座位把他的手握紧了,又硬是把头揽到自己肩膀上来,简短地说:“睡。”这个字像有魔力一样,里恩竟然真的就此心定了下来,很快就昏了过去。


他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最终被冷醒了,发现库洛竟然也在睡,脑袋歪着叠着他的。他将两人松松交握的手重新握紧,保持这个姿势待了几分钟,最后忍无可忍,把库洛给捅醒了——他的脖子实在是已经要断了。库洛被戳得一跳,发现是他,迷糊着道:“你醒了啊……”又打了个哈欠往车窗外望,这下来了精神:“喔,下雪了。”


雪下得不太大,在路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入夜以后,整个城市都显得很安静。他们在车站附近找了个旅店登记,进到房间里,饶是里恩现在已经对别人的目光安之若素,也忍不住脸上热了起来——这是个大床房。


库洛无辜地望着他:“我发誓刚才跟前台说的是双人床!你在旁边也听见了。我倒是无所谓,你要是介意,我打个电话说一声,让他们换一间?”


“不用了,反正没人认识。”里恩破罐破摔,想这倒正好,方便他晚上盯人。时间已经不早,但车上睡过一觉,两个人都不困。库洛洗完出来看见里恩坐在床上想事,床头灯黯淡地照着,晕出一层昏黄的光。里恩就在浅淡的光晕里看着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是柔和的:“我有话跟你说。”


他大约憋了一路了。库洛心想,心里被搔了一下似的。他规规矩矩地坐过去,也不敢挨着里恩——一挨着这话怕是就没法谈了。里恩看他一眼,平淡地说:“我知道吉利亚斯.奥斯本是什么人。”


库洛点点头。里恩等了一会儿,看他一眼:“你倒是一点儿也不意外。”


“不是我自夸,”库洛实事求是道,“我家以前的公司还是有点名气的,突然说垮就垮了,经营者还是意外身亡,正经报刊不说,八卦小报都爱对这种事津津乐道——实力企业家玩火自焚,为躲避债务夫妻双双殉情云云。怎么写的都有。虽然我只跟你提过一句,但真想查的话,查起来并不会太困难吧?无论是这件事的始末,还是之后收购濒临破产的公司的救世主的名字。”


里恩打了一肚子的腹稿被他抢白了一半,倒也不生气,心态还不可思议地平和——这还是库洛第一次这么坦率地跟他提自己以前的事情。里恩接着他的话继续讲:“后来那家公司成为了他的重要资金来源之一。奥斯本原本志不在此,只是因为出身平民,要参与竞选活动需要大量的金钱支持。当时他吞并的企业不止这一家,许多公司、特别是沿海的中小企业都遭了殃。巧的是,每一家公司都在他接手之后业绩迅速有了起色,恐怕除了经营手段之外,主要还是因为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我不想说了,有什么说得不对的你直接纠正我行不行,无缘无故笑什么?”


库洛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里恩,我觉得你真的很喜欢我。”


里恩的脸腾地红了。他恼怒道:“是又怎么样?你什么都不肯说,又摆明了不让我多问,我除了自己查,还能怎么办?”


库洛诚恳道:“不怎么办。里恩,我现在特别想亲你。”


里恩瞪着他,半天泄了气一样,自己凑过去在他嘴上亲了一下,低声说:“但我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我不知道你现在想做什么。无论你父母的事真相如何,奥斯本都已经死了,十年前就死了——然后他把心脏捐给了我。”


库洛叹了一声,伸手搂住他,熟悉的肌肤温度让两个人都感到舒适。“你果然也知道这个,”他轻声道,“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拿这件事来质问我,说我当初接近你是不是别有用心。”他顿了顿:“里恩,你对我太好了。”


“你本来就别有用心,这还用得着问?”里恩反抱住他的腰,头埋进他怀里蹭了蹭,腿自然地和他缠到一起。两个人一同蜷进被子里去:“小时候我虽然觉得奇怪,但一直不在意。后来我跟父母专门谈过,他们也没否认。说到底,不管是对我而言,还是对他们而言,这件事都并不重要。”


“问题是对你而言。你觉得这重要吗?”里恩闷闷地问,“关于我身上本来流着谁的血这件事?”


“重要啊,”库洛笑着,跟他挨得很近,彼此鼻息交错,“我得感谢他把你生出来,让你在普通人家平平安安长大,还死得正是时候,不然我怎么有机会遇见你?”


他眼神没有一丝阴霾。里恩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明知他保证过绝不会说谎,还是忍不住仔细去分辨他的神色。库洛无奈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别乱想了。他是他你是你,我恨他跟我爱你这两件事,本身就不矛盾。何况,”他笑了一声,“我这点恨对那个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里恩一怔,脱口道:“你见过他?”


“是见过,” 库洛没所谓地说,“那时候我差不多九岁?在葬礼上听说了吉利亚斯.奥斯本这个名字。他当时虽然还没坐上议员的位置,但已经是有名的政要了,所以想知道他的行程也不难,难的是怎么接近他,小孩子能去的地方到底太有限了。而且不是我说,你爹有招人恨的天分,我后来也跟踪过不少人,没有谁的保镖带得比他更多。”


你还跟踪过人,还不止一次?里恩语塞地看着他,库洛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继续道:“直到有一次他病倒住院,是突发急性脑梗塞,他后来也是死在这个病上。我在医院蹲了一天,夜里想看能不能趁保镖换班的时候溜进去,结果还没找到机会,就被他的人给抓住了。因为还是小孩,他们吃不准该拿我怎么办,就把我带到了他的面前。”


“那时候也没准备真的做什么,只想先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就是以防万一带了把刀,削水果的那种,方便我装傻。真要想杀他的话,本来枪是最快的,可惜我当时还搞不到,刀对我来说还太早了,用来折磨人还差不多,”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身上的气息是全然陌生的,里恩默不作声,不自觉把他给抱紧了,“抱歉,我听起来是可能吓人了点儿。但奥斯本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保镖架着我,把我的刀缴到他面前,他就掂起刀对我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重症患者。然后他让那些人把我松开,把刀扔回给我,指着自己的心脏说——我不躲,也不让他们拦着,你要想捅,就来捅捅看。”


“那一刻我意识到了,”库洛眯着眼说,语气是冷的,“即使我现在能够伤害他,也无法真正打败他。想杀他的人太多了,我只是无数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跟墙角的一只蚂蚁没有区别,他甚至不屑于防备我。于是我说,今天就算了,总有一天我会再来的。他说,那你可得抓紧了,别让别人抢了先。”


“回去之后我天天祝他长命百岁,结果他没到两年就死了,我当时郁闷得要命,”他看着里恩,声音缓了下来,凑过去轻轻吻他的睫毛和鼻梁,“哪知道后来等到了你。还好你长得不像他,真是谢天谢地。”


他身上那种刀锋一样的冷意消失了,重新变得亲昵而黏人起来,这是个息事宁人的信号,意味着今天的谈话就此结束。里恩被亲得心里乱糟糟的,避开他的嘴唇,侧过头去埋在他脖颈间,呼吸间都是微微发热的廉价沐浴露香味。奥斯本本人相关的事应该就到此为止了,他想,但这还是不能解释库洛在他那个神秘的社团里都在搞些什么,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现在突然要回家。是因为他父母的公司现在还在那儿吗?但即便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线索还是太少。里恩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也不说话,调整了个姿势把他当大型抱枕抱着,阖上眼从头开始整理思绪。库洛安静地让他搂着,过了一会儿,他僵硬着清了清嗓子道:“那个,里恩……你想睡了吗?”


里恩睁开了眼。两人挨得原本就近,他能清晰地感到有东西顶住了他。“库洛,”他凉凉地说,“明天还要早起,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不公平,”库洛一声哀鸣,“本来期末期间你就勒令禁欲,之前几次也都让着你,好久没轮到我了……”里恩耳朵烧了起来,推了推他:“你自己打牌打输了怪谁!有点出息,今天不是还要跟我分手……”他哽了哽,分手这个词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他喉咙口,他叹了口气,“算了,随便你吧。”


*该吞的都吞了不补了


里恩彻底晕过去了。库洛发着呆,看了他的睡颜好一会儿,最终站了起来,用准备好的毛巾替他仔细清理了泪痕和身上的痕迹。凌晨两点,城市在雪中万籁俱寂。他衣冠整齐地立在他即将别离的恋人身旁,怀抱万般温柔,落下了最后一个亲吻。



8.


“简单来说,我知道的就是这些,”里恩总结道,“奥斯本死后,以他为中心的运作体系也开始逐渐分崩离析。那之后四五年内,小的企业面临破产清算的不在少数,大一点的要么惹上了官司,要么被迫合并重组,安然无恙的只有极少数庞然大物,”他凭着印象列举了几个名字,“没记错的话,库洛家的公司本来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直到四年前。”


斯卡蕾特看起来几乎是震惊的:“这些关系网不是一般人能理清的,你……”


“动用了一些家里的关系,”里恩平静道,看着杯子旁一块小小的茶渍,“我应该更早这么做。否则不至于在他走了以后,才发现这些动静背后多数都有些不自然的痕迹。”


四年前的那个清晨,他在客房服务的铃声中带着剧烈的头痛醒来,库洛早已经消失无踪,只留给他足够购买回程车票的钱。他回校以后,用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冷静迅速地与父母的几位朋友取得了联系,听取了少量隐晦的建议,以此为突破口开始补习规模远超他想象的功课。然而知道得越多,心就沉得越厉害,以至于他后来看到新闻时甚至没有多余的感触,还有余力去一一安抚库洛其余的朋友。一个声音在心里一刻不停地嘲弄:你看,果然来不及。


“但我能触摸到的,不过是事件表面罢了,”里恩隐约觉得疲倦,回忆比他想象中耗神,“我不知道库洛在这背后都做了什么,或者说能做什么——奥斯本死的时候,他才十一岁。”


斯卡蕾特安静了一会儿,看向窗外稀疏的枝条:“十一岁那年,他用在地下赌场赚来的钱,给大家过了第一个所有人都有新衣服穿的圣诞。就在这所孤儿院里。”


里恩心里一震。斯卡蕾特慢慢地说着,语气里有着淡淡的怀念:“他是从其他城市的孤儿院转来的,到这儿的时候才九岁。刚开始跟谁都不怎么说话,成天不见踪影,吃饭的时候也不回来,即使回来,有时候身上也带着伤。没人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院里人手太少,老师们想顾也顾不过来。”


“我有几次帮老师上街买东西,都看到他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待在一起。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跑去问他,结果他看都不看我一眼,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生气得不得了,就跟他打了一架。”


里恩吃惊地看着她。斯卡蕾特神态自若地拢了拢头发:“说是打架,其实是我单方面追着他揍,他怂得要死,压根不敢对女孩子动真格的。自此之后他看见我就躲,越躲我兴趣就越大,去哪儿我都要跟着。有我跟着,他行动起来就不那么方便了,有一天他实在忍无可忍,和我挑衅说:‘我现在准备要去杀一个人,有种你就跟过来。’我说:‘你要杀谁,需要我帮忙吗?’”


“他跟看怪物一样看了我半天,最后甩开我跑了。我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快天亮了才等到他回来,大冬天的,他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发呆。于是我走过去跟他说话,还是那句:‘你要杀谁,需要我帮忙吗?’”


“……你喜欢他。”里恩说,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别误会,只是中意他身上那种危险的可能性罢了,”斯卡蕾特拎起茶壶来,给两人空了的杯子续水,“那一夜之后他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一反常态地开朗了起来。也不再躲着我,反而会让我去帮他做一些事情,虽然大都没什么了不起,比如跟来做慈善的天真的富家小女儿搭个话什么的——在所有他利用过的人里,我怕是最轻松的一个了。”


“哦,当然,你不算,”她笑着看了里恩一眼,放下茶壶,“他很少跟我们提起你,更别说你家是什么背景了。我本来还以为是没什么可说。”


里恩端起茶杯,没作声。


“总之,库洛.阿姆布拉斯特在十一岁的时候已经拥有了第一张简陋的情报网。他向来聪明,只要愿意讨别人喜欢,很容易就能做到。起初他结交的都是些三教九流,这张网还只能网住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信息,谁在谁的床上有什么癖好之类的,也真亏他能面不改色地跟我复述出来——到了后来,他手里的情报已经有人愿意出高价来买了。跟他交易过的对象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商人、官员、警察、走私犯……没有他不敢冒的险。用他的话来说,冒的险越多,活命的机会就越大。”


“但这毕竟是桩危险买卖,所以我问过他准备什么时候收手。他倒好,说,我出过手吗?我只是手里恰好有些消息,需要的人又恰好曾经跟奥斯本有仇而已,运气好还能赚一大笔,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差事?”斯卡蕾特叹了口气,“直到六年前,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说,斯卡蕾特,我可能得动作再快点儿了,这样大学毕业以后,说不定还能找着份正经工作。”


六年前。里恩愣了一瞬,蓦地明白过来了。酷暑烈日下的教学楼前,库洛握着他的手笑着跟他保证过,没关系。斯卡蕾特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听听他说的,找份正经工作,我当时觉得他八成是吃错药了。”


里恩沉默着。斯卡蕾特悠悠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本来他从十六岁开始就已经开始不怎么需要自己出面,就算每天躺着睡大觉,消息一样会自动递到手里来,他只要负责牵线就行。但他现在又想跟老朋友们划清界限,又要把奥斯本残余的毒瘤连根拔起,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何况他把甜头留在了最后——他家的公司,他始终没动过,也不让别人动。只有这件事他一定要自己来。”


“所以说人不能在一件事情上太固执,”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太固执就得栽。”


“但有些事情就是栽了也愿意,”里恩随意笑了笑,沉思片刻,径自推测道,“他走的时候的确跟我说是要回家,而且照当时的样子来看,很清楚自己可能是有去无回。假如只是公司的事,我不觉得他有必要冒这个险亲自出面去谈……跟他父母的事故有关吗?”


“行了行了,别抢我台词,”斯卡蕾特无奈道,“我虽然知道那个家伙厉害,但现在看来最厉害的恐怕还是眼光。他是怎么做到把你放在身边还能瞒这么久的,真是……”


“因为他什么都不肯说,而我当时又太天真,”里恩将茶杯放回桌子上,杯底磕出一声轻响,“这么说来,对他父母直接下手的另有其人?”


“是,”斯卡蕾特点头道,“他既然干了这一行,当然很早就弄清了那起事故是怎么回事。奥斯本当年动了点手脚,压了他们家好几批货,对于贸易公司而言就跟中断了生命线一样,欠债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信誉受损。他父母一开始不知道得罪了谁,但毕竟做生意的人,直觉很准,最后直接求到了奥斯本头上。从作废的合同副本来看,他们本来应该已经同意把股份卖给奥斯本了。”


“但免不了有人在这个关头打歪主意,”斯卡蕾特眯起眼,“合同草拟出来没多久,他父母就出了车祸。公司里一个三把手都算不上的人物自告奋勇接了手,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董事会也就没反对,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本来一蹶不振的业绩自此开始顺风顺水。那人倒也聪明,奥斯本倒了没多久,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地出局了,凭着攒下来的身家远走高飞,在邻市另起炉灶,当起了不动产商。”


她往沙发背上一靠。“要收拾那些烂到根里的老家伙们,简单,他们的把柄多得跟马蜂窝似的,但要对付一家正经公司就没那么容易了。不是说没有门路,只是库洛那家伙的想法是:那个人越想摆脱过去去过他的清白日子,越是不能让他称心如意,手上沾过的血岂是那么好洗的。那个男的原本就是靠投机取巧上的位,后来为了自保又开罪了一些人,想找他麻烦的人有的是,苦于没有合适的契机而已。这么多年来,库洛手里早攒了一把他在贸易公司时期的黑料,决定下手了,就把风声都放了出去。”


“很快那个男的就面临了跟他父母当年一样的问题。资金链断裂对于地产公司来说比贸易公司更加要命,没了靠山,他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去跟老东家打交道,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过去了这么久,人家早就不愿意带他玩儿了,不要说他根本没有什么合适的筹码,只是单纯想分一杯羹。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库洛。”


“他和我说起这事儿的时候那个表情,”斯卡蕾特嗤了一声,“上一次我看到他这么开心,还是他忍不住跑来跟我炫耀说你跟他告白了。但其实那时候离放宽心还远远太早,他自己也知道。原本他为了能尽快收尾,有些动作就做得不那么谨慎,再加上重新开始自己经手,跟奥斯本有过瓜葛的老油条已经在往他头上查。一个不太吉利的兆头就是,线人里有人要么开始传递假消息,要么干脆失去了联系。”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学校里走的时候,他跟我说这件事做完了,得先销声匿迹一段时间,避避风头。说得轻松,后来想想,恐怕当时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里恩苦涩地咀嚼着这个字眼,问:“他去见那个人,本来是想做什么?”


“套话,”斯卡蕾特简单地说,“他用饵钓着那个男的,给了他一些小甜头,准备等时机成熟了,把当年事故的证据给拿到手,交给警察,把那家已经蛀空了的贸易公司跟他一起一网打尽。”


“天真吗?”她看着里恩诧异的表情,嘲讽地笑了笑,“在这行干了这么多年,他有的是更好的办法搞死他,却偏要选择最迂回的那一种。我劝过他,他不听,也不知道在犟些什么。结果就是,他最后不得不走自己最不愿意走的那条路,真是讽刺。”


“……什么意思。”里恩慢慢地问,有种预感让他身上发冷。


斯卡蕾特没答话,站起身来到书架前翻出一张报纸,递到里恩手里。报纸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捏在手里纸张发脆,但字体仍然清晰得一目了然。里恩读着那一页的标题:著名地产企业家遇车祸身亡,公司爆出大量黑幕交易。


他的手微微发抖,抬眼去看斯卡蕾特。斯卡蕾特也看着他,眼神几乎有些怜悯:“你明白了吗?这就是他不能回到你身边去的原因。”



9.


新闻的日期正是雪崩后的第三天。里恩折起报纸放到一边,呼出一口气,不躲不闪地看着斯卡蕾特:“是他干的?”


“是,”斯卡蕾特干脆道,见面以来,她的表情第一次这么严肃,“有一件事你应该猜到了,他在大学成立的那个社团里,招的多半都不是什么普通学生,包括跟他一起去雪山的那两个人。但另一件事你应该猜不到:那两个人没有失踪。他们死了。”


“他没死算他命大,”斯卡蕾特冷冷地,“那个男的跟他接触了几次,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有人正在查他这件事,起了疑心,把他的底细给翻了出来,一下就明白了他之所以找上自己是为了什么。他们最后一次交易定在那座雪山附近,那个男的跟他翻了脸,威胁他要是再不收手,就把他的事情给捅出去,还要他今后免费提供消息来赔偿自己的损失。他当然不吃这套,表面上答应下来,准备回去之后再另找办法收拾他。但对方恐怕压根没信,想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们走了没多久,就在路上遇到了埋伏。”


“我是在雪地里找到他的,”她叹了口气,缓缓倚在沙发背上,“认识这么多年,头一次看他这么狼狈,我当时简直……他倒还有心思笑,说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没想到小阴沟里翻了船。我问他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他反过来问我,一条命抵四条,会不会太便宜对方了。”


里恩哽了哽,道:“所以雪崩是……”


“是个幌子,”斯卡蕾特点头道,“那座雪山第二天发生雪崩,纯粹是凑巧。他觉得这是个好机会,让我把社团过来参加活动的消息放出去,又打点了一些人,让他们帮忙跟警察证明自己一行人确实上了山。那时我就知道了,他没打算再回头。”


“对不起,”她看着里恩,坦然道,“我没能拦住他。”


里恩没说话。过了一阵他重新开口,声音是哑的:“他现在在哪儿。”


斯卡蕾特皱起眉来:“你还想去找他?你准备怎么面对他,又准备让他怎么面对你?”


“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里恩脸上没什么表情,“我还有帐要跟他算。”


斯卡蕾特冷笑了一声:“可能是我话说得太含蓄了,以至于你根本没想清楚——里恩君,他现在是个杀人犯。你做好心理准备跟一个杀人犯谈恋爱了吗?又或者你想直接把他给送进警察局里去?我先说好,现在都还有人想要他的命,你觉得他会同意把你给卷进来?”


“斯卡蕾特,”里恩平静地,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感谢你今天愿意把这些事说给我听,但可能是我话说得太含蓄了,以至于没让你听明白:无论我是要跟一个杀人犯谈恋爱,还是要把他送进警察局,还是别的——那都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跟别人,比如说跟你,都没关系。四年前我没能抓住他,这次我不会罢手。”


斯卡蕾特震惊地看着他。片刻后她忽地笑出声来,感慨地摇了摇头:“那家伙真是倒霉。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好好做成了的。”


“我同意,”里恩点点头,“所以无论是什么困难,只要他说出来,我都愿意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他只需要迈出第一步——七年前我就这样对他说过了。哪怕是他想让我忘了他,也得亲自来告诉我,我同不同意那是另一回事。”他顿了顿,缓了语气道:“抱歉,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说话。”


你怕是一直对我憋着这口气呢。斯卡蕾特瞥了他一眼,大方地不跟他计较:“算啦。说实在的,我也懒得在你们俩之间瞎掺和,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具体在哪儿。虽说时间过去这么久,找他的人少了挺多,可他还是一直瞒着自己的行踪,谁也没让知道。”


她眉目间一片坦然。里恩端详着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垂下眼去:“没关系。”


“不过呢,”斯卡蕾特托着腮道,“他上次来孤儿院的时候,和我说见过你了,还说你看上去过得挺好,一个人也问题不大。我想想……那大概是去年刚下雪的时候?”


真有意思。她盈盈笑着,眼看着里恩的表情明显动摇了一下,眼睛里的情绪瞬间像暴风雨一样激烈起来,又渐渐毫无声息地平静下去。里恩闭了闭眼:“他当时有东西落在我这儿了。”


斯卡蕾特端起茶来,微笑道:“哦?是吗?那他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10.


太阳已经快落山,云层低而厚地堆在薄暮的天边。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小公园里遛狗的人和玩耍的小孩儿陆陆续续地早早回家,很快就冷清了下来。长椅上一个青年一动不动坐着,膝上抱着一件外套,像是在等人。偶尔有路人投来好奇的眼神。


跟他相隔几百米,有人正掏出电话压低声音骂人。


“你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他哆哆嗦嗦,在公园的树丛里冷得跳脚,“我四年没出现是为了这个?”


“这么有骨气,你倒是一辈子别出现啊?”一个女声冲着他不客气道,“好像你这四年跟着他的时候还少了一样,我没告诉他你是个跟踪惯犯就算给你留面子了。”


他冲长椅那边看了一眼,忍不住发急:“但我没被他发现过!现在倒好,这都几个小时了,他还坐在这儿守着,你让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电话那头不耐烦了,“爱怎么办怎么办。他只跟我说要去老地方还东西,我如实转达了而已,又没逼着你去?你要不想看见老情人受苦,走了不就完了,管他是死是活呢,反正更过分的事情不也一样干过?”说完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他跟响着忙音的电话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最后郁闷地找了块石头蹲了下来,远远守着他的跟踪对象。都当了老师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固执,他闷闷不乐地想,这个天光坐着也不知道有多冷,起码站起来活动一下行不行,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啊。你不冷我看着都冷。


长椅上那人还是一动不动,泥塑木雕一样。


里恩在逼他。他叹了口气,对此心知肚明。恐怕就算今天等不到他,他也不会轻易罢休,斯卡蕾特那个家伙又管不住嘴……或许应该趁此机会下定决心远走高飞,去国外待上一阵子。


那样可就真的见不着你了,他遗憾地想。


天彻底暗了下来。天气预报没失约,月亮刚升起来没多久,雪就如期而至,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他蹲得双脚麻木,冻得都快失去了知觉,雪落到脖子里,忍不住抖了抖,憋住了一个喷嚏。不至于是要等一晚上吧,他揉着鼻子绝望道,再这样下去我可真得走人,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管不住自己了。


雪安静地下着,长椅上的人很快变成了半个雪人,在昏黄路灯中投下一个黯淡的影子。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喉咙发干,眼睛也发干,一片寂静里只听见雪落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真傻,他默默地想,我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他想起七年前有人一脸认真地问他,你为什么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抢自动贩卖机?


他站起身来。


他其实还没想好往前走还是回头,只是觉得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然而此时,长椅上的人影跟着站了起来,他愕然地看着那人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雪,冲手上哈了口气,又把叠好的外套放在椅子上,踏过积雪留下一串脚印,随后在公园门口转过一个弯,消失了。


谢天谢地。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安心地吁出一口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看向公园入口,又等了等,确定没有人再回来,才从树丛里钻了出来,往长椅的方向走去。


他在灯光下把那件外套拿起来,眯着眼查看。叠得很整齐,看样子还洗过,随时准备还回去一样,在人身上焐得久了,到现在都还带着一点温度。他叹息了一声,把外套拎开了准备抖抖穿到身上,一张纸片轻飘飘地从外套里落了下来。


他一怔,弯下腰把那纸片捡起来看。


那是一张照片。应该已经照了有些年头,但除了略有褪色之外,看得出一直保存得很好,光滑的纸面没有一丝折痕,与他印象中的样子别无二致。照片里两个大学生搭着肩,一个人兴高采烈地、冲镜头比了个很傻的剪刀手,另一个人略微皱着眉,不太高兴的样子,眼神甚至都没对准镜头,而是凝神看着旁边人的脸。


他静默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手都冻僵了,才把照片仔细收到衣服口袋里去。


这鬼天气,他漫不经心地想,走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跟前,想买一罐咖啡。掏了掏口袋,只有几张纸币,他抱着一丝侥幸拿出一张来塞进投币口,被拒收;再塞进投币口,又被拒收。


他捏着那张纸币,忽然很想踹自动贩卖机一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火气从哪儿来。算了,他悻悻地想,四年过去了都没养成习惯,不带硬币怪谁呢。他正要转身,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是脚步踏在枯枝上的声音。


他僵硬地站着,心跳的声音在耳朵里沉重地回响,跟自动贩卖机有仇般地对峙,也不敢动,也不回头,只听见来人踏着雪,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后停住。


雪逐渐大了起来,有一会儿谁都没有作声。


“……我就是突然想起回来看看,”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发着抖,应该是冷的,“你需要硬币吗?”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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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借了一点蜂蜜与四叶草的梗,是私心

2. 爆字数了所以需要再次强调:雷归我!!!!我西皮是最好的!!(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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